游走在冰与火之间 ——黄德义诗集《季节深处的呐喊》读后
来源:中新网 点击次数:次 发布时间:2021年10月13日 作者:聂茂 刘雨
黄德义诗集《季节深处的呐喊》2021年由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
德义兄是上世纪80年代末我们在鲁迅文学院读书时认识的,短短一段时间的相处后,彼此来不及有深入的了解,时代的大潮就迫不及待地将我们分开了。我随后去了复旦大学,德义兄则回到了原来的单位。此后20多年来,我们从未见过面,但断断续续从好友苏北那里听到他的一点消息。
大约是一年前的一天,德义兄突然说他要出本诗集,想请我写几句话,不久,他将诗集《季节深处的呐喊》电子版发给我了,版面排得整整齐齐,看得出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但我并没有贸然答应。孟子云:“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孟子的“知人论世”是为了“尚友古人”,即对诗歌的评论,最好联系作者的身世、经历与时代,这样可以更好地认识其作品的价值和意义,同时也是对被论者的一种尊重。
大约隔了半年左右,一天晚上,德义兄在我微信上留下一段话:我“从鲁院回来……尽管工作很忙,但一颗爱诗的心不冷,闲时依然坚持读诗写诗发诗,作精神生命的另一种呼吸,一直心执正义善美,尽力排斥尘世污染,爱诗向善追美,做一个能在现实中存活的理想主义者。”这让我肃然起敬。我又想起前次所托之事,心想,同学之间,虽然交往不多,但人家信任你,要你为他的诗集写几句话,有啥说啥,有什么关系?
于是,在这次奥克兰新冠疫情封城期间,我抽出时间,断断续续地看了他发来的诗集电子版。读完后,感觉德义兄写诗,游走在冰与火之间,率真而为,始终遵循心的方向,跳动在字里行间的是一颗赤子之心。可以说,这部诗集为我与德义兄在精神空间的重逢与交流提供了一次珍贵的机会,也通过这本诗集,让我对他的生活、经历、追求等有了更深的了解。
德义兄的诗集《季节深处的呐喊》,由《格物之调》、《芒果之味》、《人类之痛》和《自然之爱》四个分辑组成,作者在四个分辑的内容编排上各有侧重;第一辑着重于人与物的交流对话,通过具体的物象隐喻、象征这个世界的玄妙哲理以及发抒怀抱;第二辑充满了青年时代的爱慕狂歌,流动着浓厚的感情质素;第三辑着重通过真实的历史事件与活用典型人物来发泄内心火一样的愤懑与激情,大胆冷静地向现实世界与人的本性高声发问;第四辑则多从一名游客的视野出发,字里行间充盈着对自然世界的赞美,取材融古今于一体、精神上物我两忘,诗意无穷。这部诗集长短诗总计一百四十一首,其中最让我心动并引起我情感共鸣的是第三辑和第四辑,德义兄的书写几乎达到了诗意、辞采、情感与哲思“四位一体”的高度融合。
一、人性深处的炽热发问
明代诗人谢榛在《四溟诗话》写道:“赋诗要有英雄气象。人不敢道,我则道之;人不肯为,我则为之。”强调诗歌应该具备豪迈的品格、宏大的气魄,敢于揭露问题,指斥时弊。而在德义兄在这首《雁领已死》中,能清楚地看到他对古代中国传统劣根性与奴性意识的有力抨击。请看这首诗:
“兴许是他老了,老得/已读不懂天空风流/在啸音和雁们浓烈的仰慕里/眼力,不知何时已经锈钝/错误地将一个飞翔的群落/弃于沼泽-----四野空茫/却把自己交给落霰/连同那梦里闪烁的南方”。
拥有五千年文明历史的中国,“天下事无论大小,悉决于上”的人治观念早已浸入骨髓,以至于每一个封建王朝如想兴盛则势必要有一个极具威权、说一不二的人登临帝位,否则就会陷入所谓“群龙无首”的局面而走向四分五裂。正是在这种追随核心、俯首听旨的思想的浸染下,古代上至达官卿相,下到贩夫走卒,都变得特别容易附和大流,从而失去作为个体的独立性与创造性,变成一只昏昏欲睡、黯淡无光的所谓“合群物种”。这种现象,可谓是封建时代极具标志性的一枚印记,鸦片战争中以坚船利炮轰开中国国门的西方侵略者眼中“精神颓圮、缺乏创造力,只知盲从听命”的中国人画像即是例证。
而这首诗中的大雁,便可以视为古代君王的一个象征,它深受雁群的仰慕与爱戴,浑身闪烁着智慧的荣光,但在岁月的侵蚀和生理的衰朽面前到底败下阵来,在临死前将这个以它为信仰的群落带到了充满腐烂残破气息的沼泽地,对这些成员来说不啻晴天霹雳。巨大的困惑与彷徨,显露在密密麻麻的脚印之上。这些早已习惯追随领袖轨迹的大雁们,向往温暖舒适的南方却苦于找不到方向,似乎只能通过诅咒那死去的雁领来发泄内心的忿恨与张皇,然而上帝是虚无的,诅咒是无用的,在这身陷险境、惶惑与痛苦达到临界点的那一刻,终于有成员突破了思想的桎梏,眼睛里迸发出消失已久的火一样的光芒!
“辗转于沼泽的最大悲哀/仅仅是雁领之死雁领之错?/所有的眼睛在沉思中转动……那饱蘸鲜汁的太阳/在南方头顶悬着/那垂柳飘飘的湖泊/在南方空中扬着/长天无云/沼泽嘎嘎有振翅之声!”
失去依靠之时,身陷绝境之际,往往便是新的生机在孕育,实现自我突破的那一刻的来临!通过描写这一雁群变迁中的曲折轨迹,以物喻人,深刻剖析了我们人性深处的弱点。
在另一首《玉树,玉树,细雨中我们俯首致哀》中,我们也可以听到德义兄力透纸背的呐喊,他满怀愤怒与悲惜地写道:“在奥运与世博之间,我们忘记了背后大片的荒芜……早该伸伸手啊,面对他们的苦难与无助/我们有好多事,本可以早做。”应该说,“后知后觉”是人性深处普遍存在的一个弱点,但相比之下“已知不觉”却是更为可怕的一种精神状态。“北京奥运会”和上海首次举办世博会是中国声望日显和实力飞跃的有力见证,汇集了国内外无数热切的的目光,但在这一片山呼海啸的呐喊与关注之外,有些地方却处于无比的贫穷与落后,这些地方的人们甚至连基本的吃穿住行都无法保证。是的,我们的声望提上去了,我们的经济发展起来了,但为什么我们却无法看到他们的挣扎与痛苦?难道就因为他们渺小吗?非要等到这两千多条生命逝去以后我们才要流着眼泪来忏悔!?
“诗为心声,词乃情物”。我认为诗歌是人心的发声,也是情感的凝结,德义兄用他的诗作发出了对人性、对社会现象的有力批判与质问,非常尖锐和炽热,触及到了大多数人少有也不愿过多触及的领地,这些诗歌没有歇斯底里的火焦气,却格外令人回味与深思。
二、古今之间的诗意徘徊
在处理现代与传统的关系问题上,不少人认为现代主义应当具有强烈的反传统和创新意识,这意味着对古典主义的超越和颠覆,甚至显溢出了决裂的味道。但二十世纪英美现代主义文学泰斗T.S。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一文中认为现代诗人应该要接受传统的滋养,对传统不能采取无视的态度,提出了一种共时性的“传统”观。而在德义兄的诗作中,便充分体现出了现代与古典水乳交融的特色,不仅擅长运用富含现代性质的隐喻与卞之琳《断章》式的“装饰”手法,而且取材广泛,融通古今,字里行间显露着清晰的中国古典文学的痕迹,读之既新颖又亲切。沈天鸿先生在评论德义兄的诗歌时曾精辟地指出:“他的一些诗明显地具有中国古典文学的色彩。”
例如,德义兄在《御雨而行,诗意潇湘奔走》中写道:“人一来,花就笑了/花一开,风就香了/这驿站又有谁能久候?”花朵象征着未被世俗玷污的美好存在,它以纯真的笑容来迎接我们这些初涉此地的游客,花是热情的,掠过我们指间、发梢的风也附着了它的香气,这一人与自然和谐交融的境地被德义兄用近似呢喃一样的语气十分自然地展现于笔端。这不由让人想起崔护那首脍炙人口的《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两者笔下的花都富有灵性的,闪烁着感情的暖光,读之清新悦目,毫无雕琢晦涩的痕迹,可谓干净利落。
再如,诗人在《与汪伦书》这首诗中写道:“谁说光阴不可穿越/一首绝唱,就可穿透这岁月苍茫/站在你我面前/千载潭水的寂与桃花的媚/大自然的歌唱/人生两味锋芒....。。一次诗酒邂逅,便世代传唱/越过天灾、战争与流年/比峰峦更坚固/比青弋江更悠长。”这首诗明显是从李白名作《赠汪伦》中化用而来,却又于淳淳古意中将自己的友情观清晰地展现了出来。《赠汪伦》原作为李白表达对汪伦盛情款待的感谢,而德义兄别出心裁地使用了“潭水”和“桃花”这两个客观对应物,分别指代着人生的寂寞遥深与红尘的五光十色,而友情的存在隔开了寂寞与喧嚣,确保了人类精神的鲜活。我认为,德义兄秉持着这样一种观点:只要诗蕴真情,便能连通古今,他认为真正久远的友情是不需要高声歌颂的,它可能只是一次高士间偶然的邂逅,便在刹那间定格成永久,纵经天灾兵火,千载之下,仍传唱悠悠。
身处当今这个物欲横流、五光十色的花花世界,德义兄的内心深处始终拥有着一片精神后花园,那里盛开着他少年时的记忆,也生长着他对纵贯古今的文学情思,这片精神后花园的存在让他以一种超然高雅的姿态徘徊于青春与古今之间,外界的俗雾始终无法侵扰到他。比如他在《爱与九节灿烂的夜色》“第一夜”中写道:
街,像一小片被湮没的海
空气里光线折射的色度近乎妩媚
一只绿孔雀来回渡步
火树林立,烟雾升腾
游目四顾,什么都看不见
只是闻得草原上永不停止的马蹄
把那些断章的词句堆砌在一朵白云里:
有一种海上升明月的心情
此时,却天涯不共
作者明确地将这组组诗命名为《爱与九节灿烂的夜色》,开门见山地告诉读者这夜色是与爱情天然地联系在了一起。品读该诗,作者将街比喻成“被淹没的海”,这一点初读似乎不通,细读之下才发现,作者是将夜色巨浪化呈现在读者的视野里,我们都知道夜晚的海洋是漆黑的,冷峻地泛不起一丝波光,只有天穹上几许星辰能在这黑暗中留下几许光明。在这一设置下,闪烁着零星几点光芒的街道顿时拥有了大海一样虚幻缥缈、虚实难觅的朦胧感,就连光线的折射都是旖旎的,带着罗曼蒂克的味道,象征着“白头偕老”的绿孔雀在袅袅的雾气中独自徘徊,作者什么都望不见,耳边只有豪迈劲烈的马蹄声驰骋过草原的声音,久久回荡。“把那些断章的词句堆砌在一朵白云里/有一种海上升明月的心情/此时,却天涯不共”。张九龄《望月怀古》的唏嘘在一年多年后的这首诗中终于得到了回应,“远方有佳人”,她应是身处异域,天涯远隔,只能于这首诗里与作者精神上片刻地相会了。
三、永不熄灭的星辰火焰
“诗以情为脉,人以骨为气”。德义兄的诗作是蕴含着丰富的感情的,既有家国之爱、山川之颂,又有感怀友人、追念至亲之作,字里行间流淌着鲜红的热度与激情,却又在热烈中保存着相当的理性,因此沈天鸿先生评其风格为“热烈中的冷峻、恣肆中的收敛”,这是比较中肯的。不仅如此,我认为德义兄的诗作还兼具“冰与火”二重属性,既追求不被主观情志所约束的客观表达,又能间接表现诗人个性从而展现出人类的普遍情感,熔铸如冰的理性与似火的浪漫于一炉,这与T.S。艾略特“非个性化”的诗学理论是相契合的。在《无力抵达草莓的边缘》一诗中,德义兄深情地写道:
草莓无法遇见
火焰无法遇见
妹妹,我就一如既往地
静静站在你清新呼吸的后面。
初读其诗,尚不能了解“草莓”“火焰”是何指代?还以为是指小时候兄妹俩一起采摘草莓、拾柴点火的农村童年,直至读到“岁月如白云朵朵,淡淡散去/我的妹妹,你轻笑着,与草莓/永远站立1986年的风里,隔着/一个世纪,你读不懂我湿润的诗句/我也只能透过星空与火焰,看你。”这时候湿润的悲伤渗透在1986年的风里扑面而来,我才知道这是一首为自己不幸早逝的妹妹所作的悼亡诗。
亲人离世无疑是人世间的大悲痛,捶胸大哭、哀痛欲绝更是最常见的人类的普遍情感,如韩愈《祭十二郎文》所写:“生不能相养于共居,殁不得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万念俱灰之情状,如在眼前。而在德义兄的这首悼亡诗中,他抑制住了内心悲痛的汹涌席卷,采取了一种极度客观冷静、不起波澜的注目姿态,站在岁月的星空下凝视着象征着少女鲜红靓丽年华的“草莓”与生命力的“火焰”由红变白,最终跳动成纸钱燃烧之际坟前腾起的那一朵悲苦之花。没有裂人心魄的哀哭,也没有运用层层排比铺张渲染内心波澜泛起的情绪,只剩下多年来不变的梦中凝望,那目光越过岁月、透过黄土,怅惘而悲伤的气氛充满了整个诗体空间,将个人的情绪提升到了人类苦痛的深层境界上。
我读德义兄的诗作,另一个鲜明的感受就是他对生命始终保持相当达观的态度,鲜有“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这一类弥漫着忧伤味道的诗句。如他在《星空秋语》一诗中写道:“有多少片秋叶落下/就会有多少枚燃烧的星星/天地恒远啊/大风,在山河间穿行/激情不衰的风呵,亘古至今。”盘旋落地的秋叶,升上天际的燃星,这互为映衬的两者不禁让人想起了幼年时祖父母哄我们入睡的童话“人死了以后就会化作一颗星星,一闪一闪,每当夜晚来临,你就能看见”。但是却多了一股潇洒狂飙之气,这股风翻山越岭,拂古吹今,见证了多少兴亡盛世,良辰美景!作者满怀豪情地挥笔写下:
谁能手持一片绿叶
走完绚丽的恒春
谁,不想在银河抚摸到
闪烁在几亿光年前的星辰
星空辽阔
大地无比洁净
以一炷高燃无畏的生命挺进
挚起浩瀚苍穹
人间,从此不惧缺光明!
朱光潜曾说:“诗最不易谐。如果没有至性深情,谐最易流于轻薄。”而在德义兄的诗作中,以友情、亲情、爱情为题材的诗作数量相当多,我却并没有发现哪怕一首应酬之作。德义兄的这些作品是很真诚而无虚饰的,完美契合了明代大诗人袁宏道所言“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这一创作精神。
通过《星空秋语》这首诗,我们就可以看到,在诗人的眼里,每个人的生命就是一炷香,生命之火燃尽的那一天总是会来的,但人生天地之间,根本无需畏惧死亡,而是要始终抱持对生命的热爱,大步向前,勇敢且积极地去生活。在这部诗集的压轴之作《我们必将有所怀想》中作者用滚烫的文字深情地写道:“假如,有一天/还有人能移动照片中的我们/同学的我们,将会缩成记忆的恒久集群....。。我们都坚信/你的年龄/就是我们团队的最终年龄/你的梦将延续/我们班级所有人的梦。”诗人在注释中清楚地说明这首诗是为纪念美好的青春岁月而写的,全诗达到了十二节之长,可见德义兄心中对友情珍重之深。在他的眼中,“我们是一个整体”不是一句陈词滥调,而是真真切切镂刻在了岁月以及彼此生命的深处,只要还有一个同学在,我们就不会被遗忘,我们那的故事有人在好好珍藏!
总之,读完了德义兄的这部诗集,我最大的感受就是他的作品既富有学者张宏杰所说的“用大铁锤击打蝴蝶翅膀那样的雄壮”的举重若轻与率真浪漫,又蕴含着他对于社会现实的重大关切与深度追问,既对“2010年玉树地震”、战争所带来的人性阴影、城乡之间的隔阂与冲突等重大灾害和热点事件及时发声,又对家国情怀、集体与个人欲望诉求的对立与屈从等进行深度思考,反映出诗人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与诗歌书写的正直之心,正是有了对现实问题的深切关注,诗人带着这份关注、也带着个人体温写出来的诗,必然是有思想的,也是颇具个性的,这也正是他的诗写不同于伪诗人那般一味热衷于追求诗歌文字陌生化、隔断化的效果,以至于把写诗当成为了一种单调无趣的文字排列游戏。我认为,德义兄的诗华实并茂,这正如他的人一样,让人在阅读中收获生命的感动,精神的愉悦。
2021年10月10日于奥克兰北岸得月楼
本文作者聂茂系知名作家、诗人、评论家,中南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刘雨,青年评论家,系中南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博士生